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

<第十五號>2002年5月25日

●採訪週報:如夢之夢

五月廿四日行政院秘書長李應元決定參選台北市長; 他說,這好像賴聲川的劇作《如夢之夢》。對這樣的說法,我是一頭霧水。

《如夢之夢》是賴聲川等人即興的集體創作,全劇聽說長達八小時,相當於一個人一天的睡眠時間。而且,「在一個故事裡,有人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裡,有人說了一個故事。」

從字意上看,「如夢之夢」就是「很像是夢的那個夢」; 既然不能很確定,那大概就不是夢吧?或者,就是夢吧?有點像「莊周夢蝶」,讓人始終搞不清楚。五代溫庭筠寫「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也正是這個「迷」字迷人。

古時文人講夢,原本就淒迷得很。像宋代晏幾道寫「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和稍早的馮延已寫「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都是美到不像話的程度,毫無理性可言。

夢有好夢、噩夢,文人通常只寫悲哀的部分,例如宋代李清照說「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便是噩夢之後,或者是擔心做了自己無法承受的夢,乾脆就不睡了。

文人雖然也寫些閒夢,如金朝趙可寫「半世清狂無限事,一窗風月可憐宵,燈殘花落夢無聊」,清代納蘭性德說:「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都脫不了悲意。

文人之悲夢,有一大類是夢見情人。宋代蘇東坡名作「十年生死兩茫茫」之《江城子》說:「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只有淚千行。」夢見的是他死去的太太正在梳妝。納蘭性德寫「夢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夢醒?」,又寫「卿自早醒儂自夢」,都是弔亡婦之詞;死人都已從悲夢中醒來,活人卻還在夢中,真教人難過。

清末民初的王國維也寫在大街和太太錯車而過的夢境,「可惜夢裡難從」,醒來後便是「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至於夢見其他女子的事,文人通常是不明寫的。

文人對於好夢看得很透徹。南唐後主李煜被宋主擄後,寫過「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醒來更見悲傷,不過,晏幾道說「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有夢還是比沒有夢好; 宋徽宗趙佶被金人擄後,曾寫「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連返回故國的好夢、虛夢都做不成了,比李後主更慘。

就算有好夢,因為常被驚擾而斷夢,文人也是很感慨,宋代田為便說「夢怕愁時斷,春從醉裡回」。然而,自從唐代金昌緒寫道:「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文人便一直怪東怪西。例如,五代牛嶠寫「畫梁語燕驚殘夢」,宋代歐陽修寫「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都是。宋代有一無名氏的作品《御街行》更為傳神:

    霜風漸緊寒侵被,聽孤雁、聲嘹唳,一聲聲送一聲悲。雲淡碧天如水,
    披衣起、告雁兒略住,聽我些兒事。
    塔兒南邊、城兒裡,第三個、橋兒外,瀕河西岸小紅樓,門外梧桐雕砌
    。請教且與、低聲飛過,那裡有人人無寐。

這次來擾夢的,是體積比鶯鶯燕燕龐大許多的孤雁,文人被吵得無奈,只好起身拜託不要吵到小紅樓的那人,我們還要夢裡相見呢!

如果真的無法續夢,文人也有治病的偏方。李清照說:「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下次夢醒,大家便焚個香吧這應有妙用,頭腦清醒,才不致有如夢之夢之嘆。


編輯週報:白日夢

有一種叫白日夢的,一定要白天做,像古時《黃粱夢》和美國的《李伯大夢》都是。這種夢美妙的地方,就是大家都勤奮或忙碌地動來動去的時候,你還在作夢。因此有個笑話說,老師叫起打瞌睡的學生,要他解釋「宰予晝寢」四字;學生回答:「『宰予』就是『殺我』,這句話的意思是:就算殺了我,我還是要睡。」

台中孔廟祀奉的大成殿十二哲,宰予名列其中。沒錯,就是這個白天睡覺被孔子數落一頓,背負千古罵名的可憐蟲。我倒覺得他有些偉大,偉大到連孔子都因他而改變了一些想法。《論語,公冶長》記載: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
    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
    改是。」

孔子以前對人是「聽其言而信其行」,遇上宰予之後,改成「聽其言而觀其行」,儒家的堂皇大道因而偏頗了一下,可知宰予這一覺的影響力確實不小。《論語》之外的典籍還記載孔子說:「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羽是另一個名叫澹台滅明的人,孔子因他長得醜而沒收他作學生,終於後悔;至於宰予,仍是晝寢那人,孔子對他還是不滿。

宰予在《論語》現身五次,其中四次孔子對他都有意見,《論語,陽貨》記載的宰我便是宰予本人,孔子依舊給他一頓排頭,這次連「不仁」的重話都出口了: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
    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汝安乎?」曰:「安。」
   「汝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
    今汝安,則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
    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宰予這次可能是睡飽了,挑起「三年之喪」的話題,主張一年就可以了,和孔子辯了起來。孔子問他吃好的、穿好的會不會安心,他頂嘴:「安。」氣得孔子簡直說不出話來,只能等他離開後,才在其他學生面前大罵。

宰予口才便給,主張守喪從三年減為一年的理由,竟是擔心「禮樂」會崩壞,難怪孔子欲辯乏力。而且,從儒家以外的觀點,或是後代人的現實,宰予的主張也沒有什麼不對。

我覺得,孔子和宰予的互動很奇特,有點「愛之深,責之切」的味道。這樣的學生不在身邊,真會讓人感傷。《論語,先進》記載: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言語:宰
    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把宰予列名言語科之首,還在子貢之前,其實已有高下之判,孔子罵歸罵,說來對宰予還是很器重。

回到晝寢這話題,白天睡覺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列子,黃帝篇》就提到,黃帝在位第卅年時,突然覺得自己治國遇到瓶頸,便「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遊於華胥之國」,學得一套無為而治的大本領。如此看來,黃帝才是作白日夢的老祖宗,孔子以道統自居,不敢罵黃帝,只好罵罵宰予?

歷來最為宰予抱不平的是東漢王充,他在《論衡》中大發議論,說:「晝寢之惡也,小惡也;朽木、糞土,敗毀不可復成之物,大惡也。責小過以大惡,安能服人?」又說:「人之晝寢,安足以毀行?毀行之人,晝夜不臥,安足以成善?以晝寢而觀人善惡,能得其實乎?」

王充辯才無礙,《論衡》一書有許多過人的觀點,光為了替宰予翻案,就把孔子也罵進去:「孔子作春秋,不貶小以大;其非宰予也,以大惡細。文語相違,服人如何?」甚至搬出周公告誡兒子伯禽的話「勿求備於一人」,言下是要孔老夫子反省:是不是對宰予太苛了?

有些人不敢像王充這般放肆,只委婉替宰予叫屈,便有一派說法主張「宰予晝寢」的「晝」字有誤,應為「畫」,宰予是因為把臥房「畫」得太漂亮才討罵挨,英明的孔子才不會管人家白天睡不睡覺的閒事。不過,我覺得還是讓宰予白天睡覺算了,不必扯到他的臥房。

我現在工作時段是下午四、五點到午夜,回到家常是凌晨一點過後,東摸西摸已快天亮,漸漸便有了晝寢的習慣。有時想及,對自己這種異於常人的作息也覺得不好意思,閒來搬出黃帝和宰予這兩位前輩,給自己一個好榜樣,但求心安!至於有沒有白日夢?夢了些什麼東西?那就不足為外人道。


校對週報:論人長短

像宰予這樣,只因孔子一句話便背負千古惡名的,歷史上並不少見,「秦儈是奸臣」這類價值判斷都是。記者以一己之好惡月旦人物,見諸報章後,便是歷史文件,現今之人已很難辨明是非,後代人更容易依此價值判斷,不能不慎。

我們常講偷香竊玉,千古來便指偷香的是韓壽,但真相是一名叫賈午的女子偷了他爸爸的香料,來送給她心儀的韓壽。原來偷香的是女生,不只韓壽背了不白之冤,普天下的男人也跟著倒楣這麼多年。

舉現代的例子,現任國民黨主席連戰擔任副總統時,一次到台中市視察,中午吃了一個部屬安排的五百元便當,媒體大肆報導後,惡名始終揮之不去。就一般判斷,連戰不致主張吃豪華便當,作此決定的應是另有其人,記者有意無意間藉此凸顯國民黨政府有奢華的取向,便把連戰給害慘了。試想,千載後的歷史教科書只會寫著連戰吃五百元便當,誰還去論證他可能的不知情。

記者報導公眾人物言行,或是側寫公眾人物,下筆應該特別小心,不只受到法律如誹謗罪的強制約束,還應該有所謂的歷史責任。至於規範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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