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

<第十四號>2002年4月19日

採訪週報:猶疑照顏色

友人吳永隆喜歡聽我唱台語老歌《悲戀的公路》,每次付我兩百元,我在KTV這幾年就賺進數千元。其實,就算他不點這首歌,我也常唱,那歌詞「車前燈照著街路,夜雨搧車窗」、「冷冰冰留著情恨,凍冷阮痴愛」,還真是淒美。

吳永隆告訴我,他記得小時候父親常在收音機旁聽這首歌,他才對《悲戀的公路》情有獨鍾。依我的理解,這是描寫離開戀人後的黯淡旅途,吳伯父自有他的感觸。

我還有一個姓莊的朋友,平常喜歡喝酒不喜歡唱歌,他被感情問題困擾過好幾年,每次在KTV看他醉著唱《放浪人生》或《男兒哀歌》,都有些心疼。

我到了一年前才注意到這幾首歌都是葉俊麟先生的作品,而且才驚覺,幾乎所有我喜歡的台語歌都是他作的詞,包括:《思慕的人》、《舊情綿綿》、《淡水暮色》、《悲情的城市》、《溫泉鄉的吉他》、《可憐的戀花再會吧》、《離別的月台票》、《難忘鳳凰橋》、《暗淡的月》。這些歌傳唱數十年,慰藉了兩、三代無數的心靈,其中還有吳伯父、莊某某和我。

即使不是我喜歡的,如《媽媽歌星》、《孤女的願望》、《可愛的馬》、《安童哥買菜》、《送君情淚》、《博多夜船》、《落大雨彼日》、《寶島四季謠》、《快樂的農家》、《一卡破皮箱》等等,我簡直不敢置信,這些也都是他的作品!

我是一九五六年出生,基隆人;那一年,葉俊麟在基隆寫了《舊情綿綿》。他原先是詞曲同時呈現,隔年遷居台北縣的三重,結識洪一峰先生後,才由洪一峰重新譜曲,成為流傳至今的版本。

要談作品,必須先談藝術家的情。我查到包括葉俊麟後人所寫的資料顯示,這首《舊情綿綿》是他一度迷戀茶室女郎的感懷之作。葉俊麟婚後為了躲避戰亂,曾遷居太太娘家台北縣的雙溪鄉,台灣光復後返回基隆,遇上由桃園縣復興鄉到基隆茶室上班的湯姓女子,兩人的戀情終究破滅,也才留下這首哀怨的歌曲。

至於《思慕的人》,是遲至一九六一年才發表的,同樣是葉俊麟和洪一峰合作的成果;資料顯示,這是葉俊麟回憶和基隆一富家女初戀失敗的情懷。我不必贅述歌詞,我也深信很少人能夠不被這首歌感動。

葉俊麟,一九二一年生,讀過私塾,有漢學底子,十四、五歲就能作詩、作詞,十八歲發表舞台劇作《潮流》,陸續仍有劇作發表;一九九八年以七十八歲高齡辭世,歌謠作品近八千首。

根據文獻資料,當年他的歌紅極一時,經常還拍同名的電影,如《悲戀的公路》便前後拍過三集,足見盛況。新竹市政府去年還在青草湖辦了相關活動,引來不少人追思;據稱,依葉俊麟歌曲所拍的同名電影《難忘鳳凰橋》,片中這「鳳凰橋」一景就在青草湖。

這樣還無法描繪葉俊麟的成就。名律師許文彬是葉俊麟女兒葉賽鶯台大法律系的同學,曾經陪著葉俊麟晚年的部分生活,他在基隆市政府出版的《葉俊麟紀念專輯》中撰文,更形容葉俊麟是台語歌謠創作藝壇的杜甫或白居易。

杜甫和白居易是唐代詩人,作品很具社會性。葉俊麟的作品中除了我喜歡的幽情,也有大時代的離合和小市民的悲歡,許文彬的比擬或許根基於此。我倒覺得,從文字和作品的形式上看,葉俊麟比較像宋代的詞人,很容易就用文字經營出意境,隨著音樂流轉。

葉俊麟很多作品形式上像宋代的慢詞,經常以三段呈現,意境上各有鋪陳,文字也極少重複。不過,最讓人驚艷的還是他運用台語的技巧,我對《溫泉鄉的吉他》的第二段就印象深刻:「溫泉鄉白色煙霧,一直滾上天;閃爍燈光含帶情,動阮心纏綿………。」

「白色煙霧滾上天」寫景又寫情,實唱時,「滾上天」的「上」字讀如「將」,並不是直直而上的意思,是台語很獨特的語詞,可以比較五代後周世宗談瓷器的「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的「將」字用法,音雅而意綿。

「動阮心纏綿」的「動」字應也不作感動解,比較像「從無到有」的「由靜生動」;而「纏綿」二字,台語讀來更是情生意動,不必是兩人相處的「纏綿」,僅僅是心動而纏綿。

這樣的文字,不是文學的文字,而是結合語言的音樂文字,在葉俊麟的作品中隨處可見,美麗、多情又傳神,難道不是宋詞的翻版?

我常向友人發表謬論,建議台北縣政府可以挑選《淡水暮色》作為縣歌,這也是葉俊麟作詞、洪一峰譜曲,一九五九年的的作品。古人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淡水暮色》恰是如此,它的歌詞如下:

(一)日頭將要沈落西,水面染五彩。男女老幼在等待,漁船倒返來。桃色樓窗
      門半開,琴聲訴悲哀。啊……,幽怨的心情無人知。
(二)朦朧月色白光線,浮出紗帽山。河流水影色變換,海風陣陣寒。一隻小鳥
      找無伴,歇在船頭岸。啊……,美妙的啼叫動心肝。
(三)淡水黃昏帶詩意,夜霧罩四邊。教堂鐘聲心空虛,響對海面去。埔頂燈光
      真稀微,閃閃像天星。啊……,難忘的情景引心悲。

根據洪一峰的說法,他們幾次在淡水小鎮泡茶,當時的情景都被葉俊麟寫入詞中。例如,有一次兩人坐在茶室,附近傳來姑娘的歌聲,循聲望去,那窗戶半開半掩,便是葉俊麟後來寫的「桃色樓窗門半開、琴聲訴悲哀」。

其他如「朦朧月色白光線」、「河流水影色變換」,都是寫景好筆,真正是帶著詩意的文字;而「教堂鐘聲心空虛,響對海面去」已不只寫景,境隨之而出。這《淡水暮色》,便大有唐代詩人崔顥登黃鶴樓「日暮鄉關何處是,湮波江上使人愁」的情致,文字委婉處,更不遑多讓。

與其說葉俊麟善於駕御文字,還不如說他精於掌握語言的音樂性,像劉福助的成名曲《安童哥買菜》,葉俊麟便把菜市場的顏色和聲響描繪得淋漓盡致。

另外,他的創意也是作品成功的一大原因,像他三、四十年前的作品《夜間飛行》、《風速四十米》,和今日許如芸的《日光機場》、五月天的《軋車》,或是情境上隱隱相合,或是精神上綿綿相契,都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創意面向的廣泛。

葉俊麟的詞作分兩大類,一是和台灣本土的作曲家合作,一是根據日本歌譜曲,後者占了大部分。這種情況,評論家以為部分是因為二二八事件壓抑了台語藝文創作空間,並以此為憾事,葉俊麟晚年也有相同的想法,便環遊台灣,寫景寫情,創作詞曲兼具的「寶島風情畫」系列,辭世前完成卅六首,基隆市政府出版的《葉俊麟紀念專輯》中附有他的手稿。

和他早期一些作品比較,這個系列明顯少了怨懟之情,代之的是對台灣風土人情的法喜圓滿,例如寫月世界的《寶島月世界》有這樣的詞句:「一幅美妙的世界,湖上明鏡照出來」、「春宵夢中有安排,無疑現實也存在」,化《淡水暮色》詞作中的「幽美」為「優美」,別有一番意味。

我深信,這幾十年來在台灣生活過的人,至少應該都唱過、哼過或聽過葉俊麟的一首歌,光這點就足以說明他的偉大。杜甫《夢李白》寫道:「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每天在錢櫃或好樂迪,都有人夢見葉俊麟,那種感動,久久揮之不去。


編輯週報:追憶的年代

文學史稱,唐末和五代十國的詞雖然也能唱,但是都屬文人詞,民間唱和的不多,直到宋朝柳永流連酒家,作品開始平民化,所以稱「有井水處皆歌柳詞」。這些歌其實從酒家傳開,柳永也因不檢點言行,仕途不順、潦倒以終,但是每到清明前後,那些酒家女相約到他墳前「弔柳七」,對他是極為尊敬的。

事隔八、九百年的一九三二年,台灣開始有所謂的流行歌,隔年的一九三三年,李臨秋寫了《望春風》、周添旺寫了《月夜愁》的詞,後人稱當時的台灣是「有井水處皆歌李詞」,而周添旺在現今台北縣八里鄉的墓碑上,據稱還刻著包括《月夜愁》等得意作品。

李臨秋也是在淡水河邊睹物思情才寫下《望春風》。他後來說,他是在河邊看男女約會,腦海浮現《西廂記》的「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才寫下歌詞。當然,像「被風騙不知」這樣的句子,讀來原本就像柳詞。

李臨秋個性也像唐宋文人,他後人回憶他創作的三要件是「深夜、燒酒、夜來香」,據稱喝的是紅露,創作的稿酬也是拿來換酒。除了《望春風》,他傳世的作品包括《一顆紅蛋》、《四季紅》,以及二二八事件隔年一九四八年的《補破網》。人們說,「漁網」台語諧音是「希望」,補破網就是在補希望。

李臨秋是台北市牛埔仔人,一九七九年病逝大稻程,享年七十一歲。那年我大學畢業,我當時不知道台灣文化的損失,幸好有一幅輓聯為李臨秋說:
       
        望春風,傳情、傳族聲、傳萬世;
        補破網,補情、補民心、補人間。

周添旺是台北市艋岬人,也常到李臨秋家喝酒。他的《月夜愁》首句是「月色照在三線路」,據他遺孀後來表示,「三線路」是指台北市的中山南路一帶,當時路上劃標線並不多見,加上中間有分隔島,所以稱「三線路」,情人相約當地,碰面後再轉進新公園,偏偏就有人遲遲不來,這就是周添旺創作《月夜愁》的緣由。

周添旺的作品比較幽怨,除了《月夜愁》,有名的還包括《雨夜花》、《秋風夜雨》、《河邊春夢》等,這四首也被稱為是他的代表作,一九八八年以七十九高齡病逝後,據稱四首歌詞就刻在他墓碑。我另外也很喜歡他的《孤戀花》。

我還要提到心儀的另一作詞家陳達儒,他和周添旺同是艋岬人,一九三七年前後創作了《白牡丹》、《青春嶺》、《心酸酸》等,之後還有《安平追想曲》、《青春悲喜曲》、《南都夜曲》等三大名「曲」,其中《南都夜曲》形式上也是三段結構,我認為文字的鋪陳更像宋詞。

我這些資料大多來自網路,很多是莊永明、孫德銘兩位先生蒐集的。可是,大家對於我所提到李臨秋、周添旺、陳達儒,和他們的後輩葉俊麟的一些作品,應該是耳熟能詳的,而且會有許多的感受。我也相信,因為它們都是偉大的藝術作品,大家都能感受一定程度的愉悅,和我有沒有剽竊資料寫下這篇文章,其實無關。


●校對週報:台語和中文

和英、日文一樣,台語用在新聞寫作也越來越頻繁。例如,大家買樂透彩券沒中獎稱「摃龜」,這個「摃」字是國語的「扛」,就是不能寫成「甲槓上乙」的「槓」。

有人以為直接依台語讀音找個相近的國字即可,但是研究台語的學者可不讓記者胡搞。以雜貨店為例,有記者寫「柑仔店」,自由時報編輯劉曉秋小姐曾求教某教授,正確的寫法據稱不是「柑」,而是「竹」下一個「敢」字。

最近幾天我也看到一些台語的新聞標題,如「撩下去」、「吹狗雷」。我和自由時報長年核編「台灣精諺」的徐國慶兄討論,像「撩」字改成「足」旁會更傳神,而「吹狗雷」應是「吹狗螺」之誤。

我家裝第四台比較晚,當時在台北縣板橋市租屋。有次看到電視播出的卡拉OK教唱帶說歌名是「必巡的孔嘴」,讓我好幾天摸不著頭緒,後來才頓悟意思是「迸裂的傷口」。這幾年在新聞界常想,如果新聞寫作用這樣的台式中文,真會教人無地自容。

我覺得,有興趣的記者可先翻翻連橫的《台灣語典》,了解台語的輪廓之美,真遇上必須使用台式中文,即使不查台語辭典,也可以為台語挑些美麗而貼切的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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