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

<第十三號>2002年4月15日

  採訪週報:殘念陶淵明

我在一些日本電視節目中看到「殘念」二字,問了太太得知日文這兩個字有「可惜、遺憾、不如意」的意思,可以單獨用,也可以說成「殘念得司」、「殘念得司卡」。我到網路搜尋,出現的盡是年輕人在留言板的文章,有人稱「殘念」這類文字是「日式中文」,難怪哈日一族用來似乎很習慣。但日本文字有中文的影子,從中文來推敲,「殘念」這兩字的確很有味道。

我試著翻中文辭典,找到「半嶺殘陽銜樹落」(李群玉)、「曉隨殘月行,夕與新月宿」(白居易)、「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李清照)、「馬蹄無處覓殘紅」(張公庠)、「殘燈無焰影幢幢」(白居易),還有「殘杯」、「殘生」、「殘年」、「殘山賸水」、「苟延殘喘」等等,寫景、寫物、寫情都有,就是不見「殘念」二字。

我又在網上找古詩詞的資料,看看會不會發現「殘念」這類的用法,正待「殘念以終」的時候,無意間在一個網站的首頁看到陶淵明《閑情賦》的菁華,那是我很久以前就喜歡的,算是中國古典情詩很特殊的作品:

      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
      願在髮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而枯煎!
      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
      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經年而見求!
      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于床前!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
      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
      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
      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而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閑情賦》全文當然不只如此,它大意是一名女子在林中撫瑟,陶淵明心有所思,想上前搭訕又怕唐突佳人,便有一些愛情中的苦惱,他形容自己「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最後還是打退堂鼓。打退堂鼓的原因正是文中這十句,句句有期待,句句都落空,文字和精神上都是澎湃有之、落寞有之,算是美麗而哀愁的偉大情詩。

宋姚寬在《西溪叢語》說:「陶淵明《閑情賦》必有所自,乃出張衡《同聲歌》,云:『邂逅承際會,偶得充後房。情好新交接,飂慄若探湯。願思為莞席,在下蔽匡床。願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不管如何,陶淵明把這情愫發揮得更美,我更突然發現,陶淵明寫的正是「殘念」!念頭接連而起,一個個又被自己否決!

我手頭有以前讀書年代購置的九思出版社《陶淵明研究》,兩冊一千餘頁,收集古往今來論陶資料、筆記、論著三百餘家,我大略翻了一遍,討論到《閑情賦》的不超過十家。我猜想,文人們對陶淵明有極高的評價,但和他一樣必須隱諱男女情愛的也大有人在,不只避談《閑情賦》,連它的文學價值也不提了。

例如,梁昭明太子蕭統編《文選》,指陶淵明「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對此,歷來只有蘇東坡反擊稱:「淵明作《閑情賦》,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與屈、宋所陳何異?而統大譏之,此乃小兒強作解事者。」

陶淵明自己則稱,他是看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所以才興起作《閑情賦》的念頭。依陶淵明的說法,他這《閑情賦》還是為了「正情」,是要讓世間的男女之情有所定位,寫的並不是他的私情。

陶淵明的說法,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就我能找的資料,民國以來有一些探究《閑情賦》的相關論述,便直指陶淵明是在掩飾。

例如,近人郭銀田在《田園詩人陶潛》一文中論證陶淵明喪偶再娶,並有對妻室不滿的文詞,「因此他寫夫妻情愛的詩,一首也沒有。現實上異性的溫暖既不能滿足他的情感生活,而使他有所缺陷,所以他不能不放鬆了想像的韁繩,去到另一個世界裡以實現他對理想美人的愛慕與追求。」

郭銀田說:「《閑情賦》就是在這種心理下所產生出來的作品。」「在這一篇賦裡既刻劃出他所憧憬的善美合一的理想異性之美,也表現著他對理想異性的愛慕到追求,追求到幻滅,幻滅到超脫的一個痛苦歷程。」

近人蕭望卿在《陶淵明五言詩的藝術》一文中也提到:「有不少中國古代的詩人,他們心裡的愛情(由於禮法、習慣和婚姻制度)像是壓縮成了一種平凡、實際的生活,雖然不曾完全壓死,也就不容易產生崇高純潔的情詩了。至於陶淵明,這種情感也許轉移成音樂、自然的愛好和事業的熱忱,經過淨化,昇華為詩了。而它就全然泯滅了麼?也不,它有時會從幽暗的下意識裡竄出來,也許詩人不自覺,也許他怕人發覺而拚命掩飾(指閑情賦)……。」

回到《閑情賦》本身,我認為,陶淵明寫的殘念,並不是日語中的「可惜、遺憾、不如意」等意思,是一種或多種意念的不應結束而結束。而我的網路「殘念」之旅,竟然是在《閑情賦》之中告終,也是一種奇特的結束,還好錄下了陶淵明偉大的文字,可以和大家分享。


  編輯週報:文字遊戲

文字是很奇妙的東西。我念師大附中時遇過一位教歷史的剛華民老師,蒙古人,瞧不起漢族,當然更瞧不起「蠻族」。他常開玩笑說,英文源起於中文,例如把「周」字橫置,正是英文的CHO三字,讀如「周」。

以前我也讀過有人把「TOGETHER」拆成「TO-GET-HER」,還作了一大篇文章,想想也有些道理:沒有得到她,又如何在一起。有人也把「JUSTICE」拆成「JUST-ICE」,公平正義原來如冰,不管真正的意涵是不是如此,這樣來理解文字都很有趣。

我只懂些淺顯的英文,還得常用中文去理解。像美國樂團EAGLES的經典作品《HOTEL CARLIFORNIA》中,我每次聽到「YOU CAN CHECK OUT ANYTIME YOU LIKEBUT YOU JUST CAN NEVER LEAVE.」就很有感觸,無非是這些字我都懂。

前不久在書店翻楊牧新的詩集「涉事」,有一首是「地震後八十一日在東勢」,詩人旁觀九二一災區景像和人們的希望,在題下引了愛爾蘭詩人葉慈(W.B. YEATS)的詩句:「MOVE MOST GENTLY IF MOVE YOU MUSTIN THIS LONEY PLACE.」當時浮上我腦海的是蘇東坡的「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但是我想,如果我懂更多英文,應該更能感受詩人的意思。

我家念高一的老大,雖然還稱不上是哈日族,但在學校參加的社團還是日文社,我問他「殘念」的意思,他很快就答說是「可惜」。我藉故在他房間塞了一些古典文學書,幾部金庸的武俠也堆在他書架,他似乎從來不看,我覺得有些「殘念」,後來想想也釋懷了,並且逼自己試著暗中陪他讀讀村上春樹。文字嘛,不管是哪一國的,都有它美麗的道理。


  校對週報:異國文字

我從事新聞工作所受的訓練之一和異國文字有關,例如以前報導環保新聞常會用到像PPM之類的外國字,都被要求在每則新聞第一次使用時註明它的意思是百萬分之一最近幾年報上充斥更多外國字,像談到公共工程投資案的BOT,記者似乎不再理會大家知不知道它的意思了。

我以為,像bye-bye、卡拉OKKTV這類的詞,是多數人都已習慣或理解的,用在新聞中還說得過去,但是像BOT,恐怕撰稿記者都不見得清楚,如何期待所有讀者都了解?

就以BOT 為例,記者指的應該是 (build-operate-transfer),最常見的定義為:「一種將基礎建設民營化的實行方式,由政府將特許權交給民間投資人,由其組成一特許公司,後任其在特許期間內負責融資、興建、營運及設施維護,至期滿後將完整的營運設施無償移轉給政府單位。」是民間參與公共建設的一種模式。我記得有些報社曾規範它的中文簡短說明,而我至今無法用淺顯的文字解釋。

而且,在電腦及網路運用上,BOT至少有兩種不同的意涵,如果新聞媒體不再說清楚,未來不只知識水準較低者搞不懂,網路族也會對這類名詞有所誤會。

甚至,BOT在電腦上的運用據稱影響將很深遠,其中一種影響竟是英文字典一靠近,電腦螢幕已經主動把整本翻譯成中文。果真如此,這個BOT不是比記者主觀認定大家必須知曉的BOT還來得重要?而且更需要是全民知曉的?

我查了資料,網路族把BOT稱為機器人(ROBOT),是一個整天連在 IRC (註,我又不懂了) 上的程式,可以讓一個聊天室永不關閉. 當然可以設計一些功能在裡頭 (如自動給你主持權,踢走說髒話的人等等)。但是,有些網路遊戲的BOT又是真的指稱機器人,可以戰鬥,擁有許多技能。

那福忠先生去年在網路上一篇文章中對BOT有詳盡的說明,原來它又不是機器人,是一種電腦上的好「蟲」。而且,依他的看法,將來地球上只有兩大族群共存,一是人類,一是BOT類。那福忠先生的全文如下:

「資訊這一行,借用了不少生物上的名詞。像是BOTBUGBOTBOTFLY (馬蠅)的幼蟲,這種蒼蠅與馬為伍,把幼蟲生在馬的身上,蒼蠅的幼蟲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一堆蛆的長相,好不惡心。但BOT是好蟲,另外一種叫BUG的臭蟲,則是壞蟲。

BUG是軟體的細微錯誤,影響正常運作,卻不易發現偵察,好像捉臭蟲一樣的煩人。BOT則是媒介軟體(Software Agent)的代名詞,這類軟體都是一個個單元,隱藏在幕後做事,不需用人來驅動自己就會運轉。例如我們最常用的搜尋引擎就是這類軟體,我們不知道它在哪裡、怎麼運作,卻給我們結果。(讀者請注意的是,你在網站上用『搜尋引擎』的時候,僅僅是用它的索引,也就是搜尋引擎所製造出來的結果,所以你並沒有直接驅動搜尋引擎。)

「我們用電腦,習慣上坐在電腦前面,用命令來控制它,下一個命令、電腦做一個動作,這就是所謂的人機介面。這類工作當然很多,人機介面更是重要,但卻有更多的事,不需要、或不希望用人去控管。像在馬路上安裝感應器,藉此獲知的交通壅塞與空氣污染情況,用來調節交通信號燈,以及發出空氣品質通報。這些隱藏於背後,仲介人與環境之間的小東西,就稱之為BOT

BOT即將成為主流的軟體技術,將來會以億萬的數量,隱藏在各種自動化的裝備之中,每一個BOT至也許僅做一件簡單的事,聚集許多BOT,就能做出一件複雜實用的工作。

「在 Microsoft 的實驗室裡,正測試一種電子郵件的濾過技術,每天收到這麼多郵件,最好能自動過濾,再通知收件人是否閱讀。這個過濾的原則,是依送件人與收件人的關係與職位、收件人閱讀郵件的習慣、信件內容的重要程度、收件人是否有空(電腦上的攝影機與麥克風,可決定收件人是否有客人或在打電話),再決定是否立即通知收件人來看這封郵件。

「在 PARC 實驗室裡,每一件東西都加上一個電子標籤,這個標籤不需電力、可被動以無線通訊方式傳遞內容,另外人手一個閱讀器,專讀電子標籤的內容。比如走到一張演講通告的旁邊,閱讀器就顯示演講的詳細資料(通告上沒有的)。又好比把一本法文字典拿到電腦旁邊,電腦上的英文就轉譯成法文。

「這種BOT以後無所不在,無聲無息地在幕後運作,科幻電影的情節都一一呈現,大家也都習以為常。只是,地球上將有兩大族群共生共存:人類、與BOT類。

我的意思是說,在BOT還沒有幫我們這麼多忙以前,新聞報導遇上外國字時,記者還是說清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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